倪匡逃离的保安沼,到底是个什么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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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那旮观察专栏的第四篇文章

“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去世。他写了一辈子的字，但辞世之际人们津津乐道的似乎不是他的作品，反而是他于命运紧要关头自北向南的神奇逃亡。

倪匡自己对这段经历显然也颇看重。逃亡细节可见一篇名为倪匡逃离内蒙古的经过的网文。精彩跌宕，如观大戏——只是显然为当事人自说自话，“小说家言”，一切具体人事皆无以核验，真假几何，惟有天知道。

倪匡说，是从内蒙古逃出去的。

他没说，是从“东北”逃出去的。

那么，倪匡逃离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

保安沼

倪匡十六岁辍学离家，从上海去苏州，受训三月成为江苏省公安厅干警，后派去内蒙古，专职管理劳改农场犯人。

倪匡到内蒙古是20岁，即年；离开时22岁，即年。

说来也巧，这一年，与倪匡同龄的美学家高尔泰被打成“右派”，不久也从东南沿海，被送往大西北的夹边沟劳改农场。

倪匡担任“劳改民警”的劳改农场，叫“保安沼”，也是内蒙古“第三劳改管教支队”所在地。望文生义，“保安沼”在内蒙古兴安盟扎赉特旗绰尔河与嫩江汇流的结合部，湿地众多。

“年1月，首批12名劳改干部冒着零下40多度的严寒，奉命押解名罪犯从阿尔山林区进驻冰天雪地的嫩江江湾，用第一堆篝火点燃了保安沼劳改农场开拓的曙色！50年代劳改农场建设初期，一批批转业军人、外省劳改民警，响应党的南犯北调、开发边疆的号召，告别亲人、远离家乡，义无反顾地奔向保安沼……在一望无际的沼泽旷野上修筑起48公里长的防洪大堤，围拦出平方公里土地，开发出万顷良田。”（《保安沼监狱的难忘记忆》）

20岁的倪匡，当在这“一批批外省劳改民警”之中。

不提身份差异，倪匡工作的保安沼，与高尔泰劳改的夹边沟，也还是有区别的：

“新中国历史上七次大赦特赦的战犯中，保安沼就有多名战犯蒙此厚遇，由此改变人生轨迹。还有的战犯不争取得到赦免，虽刑满也不走。希望继续努力改造，只到了换取‘特赦’殊荣才走。”（《保安沼监狱的难忘记忆》）

倪匡的觉悟和耐心，似乎比保安沼的犯人还差了点。

保安沼这个过去只有邮箱号，长期垂直管辖、不隶属地方的所在，现在电子地图上已经能搜到。

在省级行政区划图上很容易发现，这个“保安沼”劳改农场，位于内蒙古版图深入黑龙江省的一个明显突出的“阑尾”状地域。

红色箭头所指即保安沼，南邻泰来县

这个突入黑龙江省行政版图的区域，隶属于内蒙古扎赉特旗。地图上可以很明显看到，它的北面偏东，多公里是黑龙江的齐齐哈尔市昂昂溪区和富拉尔基区。它的南面，三四十公里，就是倪匡在逃亡中提到的黑龙江省泰来县。倪匡刚到保安沼，应该就是先乘火车到泰来县，再走公路赶往保安沼的。

我们可以根据倪匡的自述，复原一下当时他逃离的路线。

当一位据倪匡说后来再无法确认身份的当地人偷了一匹马给他，让他“向北”走，他只可能是向东北的昂昂溪方向走，才能在大概一天多的时间，赶到一个有火车站的城市——齐齐哈尔。

在齐齐哈尔，他混上火车坐了约一夜时间后发现自己又到了黑龙江泰来县火车站，这是坐上了向南的火车——在年代，东北是铁路交通最为发达的地区，从齐齐哈尔就有火车经吉林白城向南经通辽到辽宁沈阳、鞍山。当然他说火车站里有辽宁地图肯定是记错了，黑龙江泰来县车站不可能有辽宁地图，应该是当时的铁路交通线路图。正是根据这幅地图，倪匡找到开往鞍山的火车，飞鸟出林。

山河变

那么这块突入黑龙江的内蒙古辖区，是个什么由来呢？

说来话长，要从内蒙古的行政区域变迁讲起。

更早的历史刀光剑影暂略。话说康熙三年（年），清政府以数千里大漠（今中国与蒙古国边界一带）为界划分了内蒙古和外蒙古,“内蒙古”这一名称从此现于史籍。

彼时的内蒙古，更多是一种地理文化上的概念——与“东北”或“满洲”近似。这一地理概念长期被多个差异巨大的行政区域覆盖，包括盟旗、行省、将军辖区……当时的内蒙古与今天在地域范围上也差别很大：清朝建立后呼伦贝尔地区就被划归黑龙江将军节制。

其时中央派驻的将军或都统主要驻扎在热河、察哈尔、绥远三地：热河都统驻热河（今河北承德），治理游牧蒙古，但关于城内汉人之治理与直隶总督合议；察哈尔都统驻直隶宣化府（今张家口），管辖内蒙古察哈尔部，关于城内汉人的治理问题与热河同例；绥远将军驻绥远城（今呼和浩特），管辖土默特部，关于城内汉人的治理与热河、察哈尔无异。

辛亥革命后，因应内忧外患、边境危机，年7月6日，北洋政府将清政府时期处于盟旗制度治理下的内蒙古地区拆分为绥远、察哈尔、热河三个特别区并设置都统管辖；年，南京国民政府将以上三个特别区改设为省。

年10月，出身蒙古土默特部的乌兰夫受中共中央委派解散了伪“内蒙古共和国临时政府”。年8月，乌兰夫开诚布公地向中央提出：蒙古族人民迫切希望在中国革命胜利后恢复历史上的内蒙古版图。年，内蒙古人民代表大会在王爷庙（今乌兰浩特）召开，内蒙古自治区成立。

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初期区域

内蒙古自治政府成立时直接管辖的区域只有呼伦贝尔、纳文慕仁、兴安、锡林郭勒、察哈尔等5个盟。需要注意，内蒙古自治区成立的乌兰浩特，即扎赉特旗所属的兴安盟的首府。

、、、、行政区域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政后，“塞北四省”（热河省、察哈尔省、绥远省、宁夏省）走入历史，内蒙古自治区行政版图短期内迅速扩大：年，接纳绥远省；年，接纳了热河省的赤峰、宁城、翁牛特、喀喇沁等地；年，接纳了甘肃省的巴彦浩特自治州和额济纳自治旗……

这就是倪匡到保安沼前后的行政格局。这几年也是内蒙古自治区版图扩大最快的时期。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需要那么多来自内地的人员赴内蒙“援建”。

但有一点很重要，早在年，内蒙古就成立了“东部区行政公署”，驻乌兰浩特市，兴安盟的建制随之撤销，原兴安盟与呼纳盟合并，改称“呼伦贝尔盟”。这一局面持续到年7月26日，国务院才批准恢复兴安盟建制，同时恢复乌兰浩特市建制。

也就是说，倪匡到内蒙古工作时，“保安沼”所在的行政区域，不是兴安盟，而是呼伦贝尔盟。他是从呼伦贝尔盟离开的。

但故事尚未结束。倪匡逃离之后，内蒙古的行政区划又有数次较大变动，其中最重要的，应属年7月，国务院决定将呼伦贝尔盟、哲里木盟、昭乌达盟分别划归邻近的黑龙江、吉林和辽宁三省；将阿拉善左旗、阿拉善右旗、额济纳旗分别划归宁夏和甘肃。年后上述地区又重新划归内蒙古。

呼伦贝尔盟、哲里木盟、昭乌达盟，以及被并入呼伦贝尔的兴安盟，亦即今天的“三市一盟”（赤峰市、通辽市、呼伦贝尔市和兴安盟），一度也有人称为“东四盟”。

早在满清入关之前，上述“东四盟”区域，就是游牧、渔猎、农耕文化的交界地区，多民族小聚居、大杂居，互相影响，彼此融合。除了个别时期外，“东四盟”多数时间属于内蒙古的行政版图，也是内蒙古自治区早期建立的根据地。

但“东四盟”同时也一直与东北地区保持着密切的地缘文化联系：呼伦贝尔从清代到民国一直被划归黑龙江管辖；哲里木盟在民国时期一度归属于辽北省管辖；昭乌达盟则一度曾由热河省管辖…….早在民国时期东三省就有很多人口来到内蒙古东部地区谋生和定居，因此蒙东地区的民俗、方言、生活习惯都与“东三省”有相当大的相似性。

我读大学时，来自内蒙古“东四盟”的学生常被外地同学问一个问题：“你们是东北人吗？”

就我所知，他们的回答基本都是：“我们是内蒙古的，也是东北人”。而且，呼伦贝尔盟的内蒙古居民，“东北认同”比南面两个盟的似乎更明确强烈一些。

其实“东北”一词有广义与狭义之分。一般关里人习惯的是“东三省”即“辽吉黑”的定义，但很多人不了解的是，广义的“东北”，一直包括今辽宁省、吉林省、黑龙江省和内蒙古自治区东部三市一盟。

所以，倪匡当年是从内蒙古属于东北的那一部分，逃到了“东三省”的那部分东北，然后从“东三省”的东北逃到香港……

听起来不免有些怪。

高尔泰在《寻找家园》中写过一句话：“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这是他在逃亡不成拼命逃回劳改农场时的真实写照。倪匡有过很多戏剧性强烈的表达，但他自己或他笔下的任何人物，并没有一个具有高尔泰所述人生的戏剧性——达到了荒诞的程度。倪匡自己，终究还是一个正常、理性，成功逃离了监狱的，狱警。